郑局长履新的第一天,办公室陈主任端着保温杯路过那扇熟悉的门时,才猛然意识到:老局长已如潮退去,如今这间屋子里坐着的,是刚刚到任的郑局长。他习惯性地迈出半步,又像被什么无形力量拽住,悄悄缩回了脚步。
午后,陈主任终于找了个送文件的由头,轻轻敲响了郑局长办公室的门。推门进去,只见办公桌上空空荡荡——老局长那支锃亮气派的派克金笔,连同笔架上所有笔,竟像被一阵风刮走般没了踪影。陈主任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仿佛自己眼前那副科长位置也陡然空悬了起来。郑局长抬眼望来,目光落在那片突兀的空白上,眉头微微蹙起。陈主任喉头一紧,赶紧低声说:“局长,我……这就去拿笔。”
回到自己桌前,陈主任拉开抽屉,里面躺着好几支笔:老局长钟爱的派克笔闪着光,几支普通的中性笔,还有一支半新不旧的英雄牌钢笔。他盯着它们,心里翻腾开了:派克笔是贵气,可新局长面前再捧出老局长的旧爱,岂不是触霉头?但递上最便宜的中性笔,又怕显得轻慢敷衍。窗外几声鸟叫掠过,他手指在抽屉边捏得微微发白——这挑的哪里是笔,分明是在掂量自己悬在空中的前程。
思来想去,陈主任终于捻起那支英雄钢笔,笔身沉稳,墨色也浓重。他双手捧着这支精挑细选后的笔,重新走向郑局长的办公室。
郑局长接过笔,在手里掂了掂,眉心似乎舒展片刻。陈主任悬着的心刚想放下,却见局长欲言又止,目光在笔尖上停了一瞬,终究没说什么,提笔在文件上签了字。陈主任退出办公室,轻轻带上门,那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像落在自己心尖上。
第二天开全局大会,郑局长端坐主席台中央,字正腔圆地念着文件批复。念到关键处,他声音突然卡住:“……经研究决定,此项目——‘蓝’批同意?”会场霎时陷入一片冰封般的寂静,接着响起细微的嗡嗡声。陈主任坐在台下前排,额角冷汗“唰”地冒了出来,指尖冰凉——天哪!他递上去的,竟是一支蓝色墨水的笔!老局长在时,局里“蓝拟红批”的铁规矩,关键批阅必须用红笔!他自以为挑了支“稳妥”的笔,却原来在根本的规矩上踏错了方向。
散会后人群涌出,陈主任独自坐着,耳畔还响着方才会场上令人窒息的寂静。他拉开抽屉想找纸巾擦汗,目光却猛地定住了——抽屉深处,静静躺着一整盒没拆封的红色签字笔,崭新崭新,红得刺眼。那些笔杆排列整齐,根根都像无声的嘲弄,仿佛在冷冷问他:机关里步步为营,机关算尽,最终竟绊倒在这最基本的颜色上?
他轻轻合拢抽屉,指尖触到冰凉金属的瞬间,忽然觉得那小小一方天地,竟也深得如同望不见底的渊薮——其中规则幽微如尘,明明近在咫尺,却偏偏无人肯为你点破。
陈主任独自坐在渐暗的办公室里,窗外暮色四合,慢慢浸透桌椅的轮廓。那些他曾以为需要苦心孤诣的“微妙”与“分寸”,此刻想来,竟显得如此虚浮可笑。那盒崭新的红笔在抽屉深处沉默着,像一记最朴素的诘问,冷眼旁观着他曾深信不疑的“规矩”如何轰然崩塌——原来真正深不可测的并非世故本身,而是我们自以为窥破了世故时,那份迷失于表象的盲目与昏聩。